2016年12月21日 星期三

Escape before it’s too late

從今年五月離職以來,我過著一個表面上在工作實際上在猶疑的生活。而今年最重要的事莫過於旭雲小妹妹的到來。三月二十八日她來了,然後我們開啟了一段奇妙的生活。日常最重要的事不外乎她的好吃好睡;最滿足的片段就是看著她拍手和笑。而當她安睡後,看著那張平靜的小臉,我的思緒開始在腦海中盪來盪去。我想著關於:什麼是重要的,人為什麼要上學,究竟要往哪裡去諸如此類不能簡而言之的問題。

先從人為什麼要上學開始吧。約莫九月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以前學生的訊息,希望我給她寫封推薦信,我表示自己已經離職了,不是很適合作為她的推薦人,但她的態度頗堅定,也不斷強調自己想要學習的意願,最後沒辦法,基於我對於『老師不能拒絕學生學習』的信念,答應跟她每周視訊五十分鐘,跟她討論各種問題。其中我的重點問題有兩個:學校是什麼?而人為什麼需要學習?這幾年教書的過程中讓我對這兩件事耿耿於懷,我發覺自己的理念似乎跟主流有極大的差距,所以希望藉由個別對談來實現我對美好世界的想像。然而與她的對話又再一次讓我感到現實阻力的巨大,答案是千篇一律的標準答案,不能說她說錯了,但也很難讓人滿意。

所以學校是什麼?今年我又重複了一次去年找工作的行程,書寫文件,投遞自我介紹,四處找尋機會,乍看起來是的確是天衣無縫,無可厚非。寫的文件美輪美奐,我都戲稱為作文比賽,寫著寫著我不禁想到,每個人的檔案勢必都是如此吧?但假如真是如此,人人都如自己宣稱般的天縱英明,天下無敵,這世界上究竟有什麼做不出的問題?到底有什麼教不來的學生?答案很明顯,作文比賽終究是作文比賽,與事實不符。但似乎沒有人在意,繼續在句子和文辭間斟酌打磨,深怕哪個字會忤逆誰的心意,在成為老師的過程都已經如此窩囊,我很難想像變成真正的老師後會是怎麼樣的需要妥協退讓。有個朋友去年開始執教,今年來看旭雲小妹妹的時候談到分數膨脹(A inflation,類比於通貨膨脹),她說沒辦法啊,系上的風氣是這樣,反正多給一個A少給一個A對老師又不怎麼樣,那就通通是A吧。沒辦法啊。

把找工作的事聯結回跟學生談話的事,不得不讓人懷疑這兩件事是硬幣的兩面。不管是學生還是老師都不太清楚學校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學習,我甚至懷疑大部分的人不曾有過這樣的困擾,上學為了拿學位,拿學位好工作,我的學生很誠實這麼跟我說。大部分人會這麼想也沒有辦法,現實指引了他們方向,他們可以很輕易地用身不由己來替自己辯白。再仔細想想我發現現在的教育體系--乃至於各種體系--多半由好學生所把持,好學生可以簡單地理解成求學階段處於優勢的一方,他們擅長在現有的教育體系裡取得優等,國高中時他們懂得念書考試,大學研究所時懂得與老師交往書寫論文,不管哪個階段他們都懂得如何達成分數的目標,無論是具體的成績或是抽象的計點,好學生總是可以像迷你豬找松露般的精準命中,以至於進入體系後還是以累積的分數作為評判人的標準,如果不能在每個階段滿足該階段的要求就是不合格,就是劣等。結論是不太有人想為什麼要有學校,為什麼要學習,但有一件事可以確定,要在競爭中勝出,要學會無論用哪種評判方式都要技巧性的壓倒敵手。至於得到了什麼,維護了什麼價值,都屬於可以忽略的部分。

什麼是重要的?柯P在競選的時候說:什麼是對的你難道不知道嗎?(聽說他最近黑掉了。)我很同意他的觀點,很多時候甚麼是重要的很明顯,但因為假設條件繁雜才讓人失去了焦點。如果明天就不在了,二十四小時內要多寫一篇論文,還是要好好地配寶寶過一個下午?對我來說答案很明顯,如果那個問題不是非回答不可,如果不解出來會死不瞑目,多一篇少一篇又會如何呢?妻的回覆也很誠實:但大部分的時候你明天不會就死掉了啊。所以也就日復一日沒有陪寶寶,而說好的論文因為長期的疲累最後也只能馬馬虎虎得過且過。大部分的結局是連一件事都沒做好。阿嬤九月來看旭雲小妹妹,有一天去散步的途上她說:你對三萬六千天有概念嗎?我說不太有,她又問,三萬六千天不大多吧?是不大多,我回答,她接著說:如果人可以活一百歲,那差不多就是三萬六千個日子。真是可怕的計算,舉例來說,我一不小心就花了一百天寫作文,而迄今一無所得,既沒有擴大知識的邊界,也沒有提出了不起的計畫;另一方面來說,因為被文章纏身,好好地陪寶寶的時間零零總總加起來可能沒有十天。前幾天寶寶又吐了,應該是學校環境不佳又被同學傳染病毒了,於是我毅然決然跟她娘親說,我們在家帶她吧,什麼是重要的,對我來說此刻很清楚。

另一個題外話是:知識是累積而成的嗎?雖然大部分的人認為是,但我認為不是。知識的增加和突破點的產生都是不可預期的,回顧歷史,人的努力固然重要,但是其他因素的配合也很重要,有一個說法叫做研究命。什麼叫研究命?簡單的說就是無災無難到公卿,運氣和機遇的配合讓人可以心無旁鶩的專注在某個問題上。如果生命中有太多的衝突和掙扎,那麼有的是藝術命而不是研究命,文章憎命達,太平順的經歷無法鍛鍊靈魂,而藝術需要的正是靈魂因掙扎而發出的光。另一個角度來說,現代人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總認為很多事非自己不可,因為是自己的關係才能證明什麼猜想,做成什麼大事,然而宏觀來看,應該說是歷史選擇了人,而不是人創造了歷史。

究竟要往哪裡去?《與安德烈晚餐(My Dinner with Andre)》一直是我很喜歡的電影,沒什麼劇情,就是兩個人吃了一頓飯,談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話,(大約111分鐘),從頭到尾就是說話說話說話,而有意思的正是對話的內容。其中有一段是這樣:

ANDRÉ: . . . And when I met him at Findhorn he said to me, “Where are you from?” And I said, “New York.” And he said, “Ah, New York, yes, that’s a very interesting place. Do you know a lot of New Yorkers who keep talking about the fact that they want to leave, but never do?” And I said, “Oh, yes.” And he said, “Why do you think they don’t leave?” And I gave him different banal theories. And he said, “Oh, I don’t think it’s that way at all.” He said, “I think that New York is the new model for the new concentration camp, where the camp has been built by the inmates themselves, and the inmates are the guards, and they have this pride in this thing that they’ve built—they’ve built their own prison—and so they exist in a state of schizophrenia where they are both guards and prisoners. And as a result they no longer have—having been lobotomized—the capacity to leave the prison they’ve made or even to see it as a prison.” And then he went into his pocket, and he took out a seed for a tree, and he said, “This is a pine tree.” And he put it in my hand. And he said, “Escape before it’s too late.

大意是我們正在建造自己的牢籠,並把桎梏視為驕傲。最後一句是:趁一切還沒太遲前快走。植物學家放了一顆種子在安德烈手上,我認為種子暗示著希望,要他帶著希望出走。然而在下一段卻又說:

Get out of here! Of course, the problem is where to go, 'cause it seems quite obvious that the whole world is going in the same direction. You see, I think it's quite possible that the nineteen-sixties represented the last burst of the human being before he was extinguished. And that this is the beginning of the rest of the future now, and that from now on there'll simply be all these robots walking around, feeling nothing, thinking nothing. And there'll be nobody left almost to remind them that there once was a species called a human being, with feelings and thoughts. And that history and memory are right now being erased, and soon nobody will really remember that life existed on the planet!

在一個下著大雪酷寒的晚上,我不猶得想起他們的對話:四周遊走的都是機器人,沒有感知,沒有思想,有一天歷史會被抹去,而沒有人會記得地球上曾經存在著生命。然後我問自己,到底是誰把我們便成了機器人?好學生?政府?還是我們,每一個置身於我們中的每一個人?我問自己,為什麼我們停止了思考?我認為從前的科學家,哲學家,都是為了尋找救贖而從事各種心靈活動,他們的思想正是為了對抗嚴酷的生活,不是為了得一個諾貝爾獎,賺一個億,而是讓自己的心有地方安置。我查了一下著名哲學家在Wiki上的條目,得到很有趣的訊息:

尼采:在徹底切斷他與叔本華的哲學聯繫、以及與華格納的友誼後,尼采的朋友所剩無幾。他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風格之獨特使他更被當時的主流所疏離,著作的賣出量也少得可憐。

維根斯坦:1947年,堅信「哲學教授」是「一份荒唐的工作」的維根斯坦從劍橋辭職,以專心思考、寫作。

然而這個年頭,有誰會願意追尋自己的意志而放棄優渥的社會地位和經濟條件?我想多得是寧可多生產一篇所謂好期刊上的論文去掙一點好處,也不願花一點時間與學生相處,或是思考教育的本質。或是再退一步,僅僅是執行思考這個動作。

沒辦法啊。真得是那麼沒辦法嗎?我認為『沒辦法』三字正正是我們逐步變成機器人的關鍵。這三字訣簡單好用,既不用負責任,也不用起身去幹點什麼,反正都是沒辦法。例如說環保好了,有一次去參加了一個關於環保的紀錄片放映,片子放完後人們很熱烈地討論關於環保的議題,然而桌上放的免洗餐盤,人們手上喝的是紙杯,『沒辦法啊,人手有限。』我可以想見這樣的結論。回到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對的你難道不知道嗎?』我相信大家都知道,但沒辦法啊,所以一切就歸了零。於是等到這些嘴裡講著沒辦法的人到了可以有所作為的地方,他們仍舊認為自己沒辦法,然後事情就真得變成了沒辦法,有辦法的人都沒了辦法,要如何教更沒辦法的人有辦法呢?杜甫在《秋興八首》中說: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遠流的註提到:這兩句表示對享富貴的少年時的同學的鄙視......『自』甚有深意。我非常同意。不賤的人只在意好的衣服漂亮的馬,社會當然好不起來,其他人自然好不起來。

我認為有感覺有想法的人是無法在現代生活的。生活已經被規範,被既定原則壓縮到了很緊緻,很有限的形狀,任何與之不相符的東西都很難融入。我問學生說,人為什麼要工作?她能想到的答案僅僅是過一個比別人更好的生活,能夠假日出出國,逛逛街敗一點名牌包兒什麼的。事實上她覺得我的問題很奇怪,人為什麼上學?為什麼要工作?大家不都這樣嗎?有什麼不對嗎?然而柏拉圖的理想國中指出:理想上,人不應該為了生存而勞動,應該追求別的價值。因此人為什麼要工作並不是一個虛設沒有根據的問題,事實上我認為這個問題大有必要,是每一個勞動者心中必有的疑惑。但是,如果抱著這種疑惑只會將自己陷入更難的境地。因為一切以價格為度量的年代並不允許這樣的思想存在,就像村上先生在《國境之南》中說的:

在我裡面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在中間性東西不存在的地方,中間也不存在。

在這個沒有中間性東西--如感情如思想--的年頭裡,徬徨、可能等這類中間地帶也並不存在。

2016年1月1日 星期五

祝福語

在一年的結束,一年的開始時究竟要說些什麼?兩年交替的時刻各種社群網站都被『新年快樂』洗版,一張圖片一句話可以涵蓋99%的發文,照片的構圖大同小異,不外乎幾個笑臉,燦爛的煙火,全家福,或是後製過的各種美圖;文字則是千篇一律的感謝,感恩,幸福,快樂,新年快樂。於是我避開人群壅擠的倒數時刻,在二零一六的早上重新想想此時此刻的心情。

其實我很不喜歡社群網站,那是個報喜不報憂,幸福假象洗捲的場所。雖然說社群網站的本質就是在分享生活中的芝麻綠豆事--當然不是什麼微言大義的不朽之功--什麼長篇大論,自省內省的話都不太適合在這個地方公開,所以久而久之,發發小確幸文就變成生活中的頭等第一件大事。這不對嗎?鄉民高高興興地貼貼小孩圖;嘴砲一下豐功偉業;小小的炫耀一下好棒棒錯了嗎?沒錯,事實上假如是鄉民們的成功勝利,我都與有榮焉,非常替他們高興,然而我看到地卻是生活優渥的人們鎮日得意洋洋自己的成就,家庭美滿,偶爾來段小資的多愁善感,過去一年來的經驗讓我對這樣的現象感到惶恐且不安。

經過社群網站神秘(且俗濫)的演算法,我的頁面上大抵只有兩種發文,一是好棒棒之炫耀文,二是憂國憂民之問/八卦文,雙方陣營的區隔也十分明顯,通常鄉民發的是二號文,而人生勝利組才發一號文。這真是有點顛倒,竊以為使用大量資源,憑著各種機緣發達的人不是該多發二號文嗎?因為他們更有辦法,更有發言權來改變這個世界,說的話更有人聽,因此負有更大的責任,不該是這樣嗎?很抱歉,現在看來越是人生勝利組越不理諳世事,越是魯,越是草根性濃的鄉民會挺身而出,會設身處地的替別人著想,會關心國家社會的事情。我常常問自己,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教育出了問題?家庭結構出了問題?還是整個社會價值都出了問題?這是個太難的發問,我找不到答案。

前幾天跟大學好友見了面,談到以前的自己,妻說以前的我時常忘記自己佔有的優勢,乃至於常抱怨『別人不努力』,或是愛說『連我都怎樣怎樣,別人竟然不能如何如何』諸如此類頗為幼稚的言論,好友昀聽了直點頭說對啊對啊,要不是跟我同窗這麼多年,有相似的背景,叫人怎麼忍受如此討厭的態度,真的,是讓人討厭的態度。發現自己在人生的大富翁遊戲中算是不錯勝利的現實大抵發生在這幾年,從私立學校到公立學校的過程裡好像才看到世界的另一面,才了解自己其實佔了很多便宜,享有很多不平等的資源,過去的際遇並不是因為什麼天縱英明,其實是許多運氣加上天的眷顧,奇怪的是過去的自己卻很難看到所處的位置,老認為是憑著努力而來。來公立學校的短短幾年,淺淺地嘗到了最小的資本主義,不過是這樣淺這樣小的資本主義都讓我驚覺剝削的厲害,資源分配的不均勻,甚至公平正義的失衡。人不是只靠著努力就能完成一切。這是過去一年來我最大的感想。

另一方面去年柯P的選舉對我衝擊也很大,從跟思想保守的人群在網路上對衝過後,我才直接感受到保守勢力的存在,第一次發現原來我也曾站在封建的一方,說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規範的術語,所謂的保守黨不是一群人,只要思想固化,腦袋停止運轉的時候人就會變成保守黨,最悲哀的是一輩子沒開過機,至始至終都是保守分子。保守分子正是喜歡穩定的人,安定,平穩,一帆風順是他們信奉的價值,正因為如此,人生勝利組才好發一號文,眼界所及都是自己的好處和利益,追求的無非是自身更大的好處和利益,其他的家國,社會,歷史都太大太複雜,變化太大,時不時就要與人衝突,要辯論,甚至要鬥爭,這樣的生活模式已經超出保守分子的想像力,因此他們選擇待在舒適圈裡過著舒服的小日子,日復一日在社群網站上散發著自己又快樂又聰明又成功的人生。

鄉民恰恰相反,恰好是日子太苦悶,所以周遭的問題差不多就是自己生活裡的大問題,如此一來跟社會議題好像更能無縫接軌。古代人是文章憎命達,現代人則是思想憎命達,太安逸的生活似乎會阻塞思考迴路的運作,我現在常在想:如果一直待在東岸,一直停留在無憂無慮的私校裡,我會不會看到自己的背面和優勢?我真得非常懷疑。所以環境之於人大矣,不走出樓無法看出樓高,在高樓上遙望地面再怎麼清楚也只是想像,唯有下了樓踏實地站在土地上,才能真正明白樓層的差異。

好友斌跟我說過一個過去的朋友思想突然變得極端起來,那時我不明白,現在的我會試著去猜測是不是他的生活裡起了什麼變化,是不是環境的改變使他看到了自己的背面,以至於無法忍受過去熟悉的一切。我是不是變得更憤世嫉俗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更無法忍受不公不平不正不義的事情,因此無法接受每逢三節時拜拜式的幸福文,時常在想,如果是站在對面立場的人看到這樣不食人間疾苦的發文究竟會做何感受?我不信鄉民們會為了權貴--各式各樣的權貴,如今權貴指涉的正是只專於自己的人--的好幸福好棒棒而感到歡欣鼓舞,鄉民們現在最流行的句型之一是『你不知道什麼什麼,因為你只想到你自己。』套在這個現象上也很合用:你不知道很多人過得不如你好,因為你只想到你自己。

那麼過節的前一晚究竟該如何選擇祝福語呢?昨晚熄燈前跟妻說,真心地希望台灣越來越好。如同寫給好友蕊的信裡提到:真心的希望台灣越來越好,不只是因為那是我遙遠的故鄉,更因為我發現自己跟土地的連結,還有好一些我的家人,朋友,所以好希望大家能越來越好,不用再徬徨,再擔心受怕,為了生活生計煩惱。不是說非要跟范仲淹一般,一定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而是希望自己在選擇分享的時候總會想到自身以外的事情;會關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群。唯有當每個人,尤其是享有更多資源的人,願意分享溫度給別人時,這個世界才會變得溫暖,光是靠著鄉民的嘴砲起義,這個世界是不會變好的,因為唯有當大家都幸福快樂時才會有真正的幸福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