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0日 星期六

拋掉慣性

2017年的五月是該被記住的,AlphaGo繼擊敗李世石九段後再以3-0取勝柯潔九段。

AlphaGo的圍棋是全面的,他對圍棋的見解是:全局應同時建構,每個局部都該互相呼應,相互連動,然後交織成全體。然而人類理解的圍棋卻是:全局由一個個具優勢的局部所構成。

不下子也是好棋,不下也是一種選擇,這個觀點非常困難,非常難由人的經驗中得出。

那麼,到底什麼是圍棋?或是做為一個棋士,究竟該有什麼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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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是我五月觀看AlphaGo/Master對戰柯潔九段的心得,然而今天下午AlphaGo再一次衝擊了我。昨日,十月十九日,Deepmind發表了AlphaGo Zero,取名Zero是因為這個演算法沒有參考人類棋譜,直接從規則出發搭配蒙地卡羅搜尋樹統計推算,以及新的多層網經網路回饋機制,發展出全新的圍棋觀點。全新是因為從AlphaGo Zero的觀點來看,人類三千年來所歸納的『棋理』、『定式』很大程度都是不完全的,有缺陷的,甚至是是錯誤的。公布文章的同時,Deepmind也同時釋出了Zero對戰先前的兩個版本的棋譜,分別是她與AlphaGo Lee(與李世石九段對戰的版本)和Master(與柯潔九段對戰的版本)的對戰。看了網路上小小林老師和高川格老師的介紹--不能算是解說,因為現在的人類棋士應該沒有能力評斷Zero的行棋--結果只能以驚駭來形容我的感受,簡單來說,Zero否定了人類對圍棋的結論,AlphaGo Lee和Master宛如代表人類和機器結合的代表遭受純粹機器輾壓式的修理,用圍棋的術語來說,如果Zero要再跟柯潔九段下,她可以授兩子;如果再次對戰李世石九段,她可以授五子。這意味著棋力上巨大的差距。難怪柯潔九段說:『在學習圍棋的路上人類的知識是絆腳石。』我好奇的是,有沒有可能在探詢真理的路上,人類過去的慣性也是塊巨大的絆腳石?

從很久以前我就喜歡圍棋,不是下圍棋,因為自知棋力不行,而不行的原因就在於好像無法掌握行棋的道理,讀過一些棋書,書中時常就某一著棋擺出五到六個變化圖並搭配權威式的解說,例如這樣不行,那樣味道好,然而那時候的我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麼只有那五六個變化被考慮,而那些變化的再變化又該怎麼討論?所以一直找不到一種統一的觀點來思考圍棋,最後果然也沒有升級入段。然而自從AlphaGo問世後,似乎為我的困惑提供了解答,事實上並不像棋書說的那樣專斷,棋盤上存在著很多可能,很多的未知,棋理和基本理論本身不完整,也不是嚴格科學意義下的定論。


一場遊戲一場夢

很久以前寫得沒有貼出來,今天順手就貼了吧。

從前不怎麼聽王傑的歌,不過依稀記得幾條歌的名字,旋律也記不太起來,然而滾過這幾年『一場遊戲一場夢』這幾個字忽地一下就竄進了腦子。

激發記憶的引子發自跟歌詞半點也沒關聯的地方。畢業以後在學校教了書,自然覺得自己是個老師;從事了幾年教育相關的事務,想當然耳地覺得成為教育家是必然的使命,於是教書是什麼,教育是什麼也突然從命題作文變成了嚴肅的捍衛價值問題。

先說說標準。什麼叫好老師?先不論好是什麼意思,這個字應當有一個開放而寬闊的解釋空間,允許各種各樣的好,事實上卻不然,現在的好,指涉的是眾人決定的好,眾人決定的好又被少部分因歷史緣故殘留的當權所決定,總的來說,現在的好有定義、有標準、有列表,例如說,一個人的好可以被一紙文書定義,那份文件叫做CV(或是Resume),CV上的人不是人,而是分長長的列表,列表中的細項不是你,而是黏貼在社群網絡中的一串標籤。許多人認為學術社群不等同於一般意義下的社群,不可與社群網站的社群等而同之,事實上兩者無有不同,同樣是一群人因相同的興趣互通聲氣,交互連結,謀的都是快樂,飄浮在空氣中的快樂。

笑傲江湖裡,任我行第一次聽到『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反應是笑罵著『胡說八道!什麼千秋萬載?』但一轉念又覺得聽來舒服,法螺越聽越受用,

這個時代不鼓勵好人,好人是無法存活的,大環境,大朝代逼著人變卑鄙,無法變卑鄙的人就被世界淘汰,只留下卑鄙的,天生賊性重的,反而過得如魚得水,生活於是變得更加俗不可耐,更教人無法承受,然而這些變化又再自然不過。

變卑鄙的同時又教人如何美化自己,美化所做的一切都是沒辦法的,暫時性的,不過是權宜,只是過渡,但無論如何卑鄙的就已經是卑鄙的,墮落後不可能如同什麼也沒發生過的重新變得不卑鄙。

所有的東西也好,價值也好,成功也好,名譽也好,不過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2017年2月15日 星期三

流俗寡相知

Criterion Collection出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Birghter Summer Day)》的數位修復版。修復後的畫面非常清晰,片中晚上的場景都變得很有層次感,第一次清楚地感覺到連黑色都有深淺。四個小時的長片,不管看幾次都不覺得沉悶,故事把時代的壓力和情緒一次次堆到高點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除了殺人,少年沒有出路。被殺死的少女最後說的是:『要改變我?我就跟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是的,這個世界不會變的,同樣的法則,同樣的辯駁,同樣的結局。

收到阿拉斯加大學的拒絕信,是的,是那個想像中很冷又有熊跑來跑去的地方。不曾細算過這兩年被拒絕過多少次。不過我想正常人是不能每天活在被否定的情緒裡。拒絕信一般來說都寫得冰冷而官腔,字面上道著感謝,事實上行距間卻透著煩厭。跟這個世界一樣,做著那些嘴裡說不可以的事,一邊嚷著改革,一邊幹著陋習,一次又一次,一個世代接一個世代,生存的法則不曾改變,寧可去做於世有害於己有利的輕鬆勾當;也不肯去拚作法困難但能留益於人的事業。大學同學的話再一次於我的耳邊迴盪:『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改變過。』他是聰明人,很早就脫離了理想的束縛,跟大部分人一樣快快樂樂得去功成名就。

從《恐怖份子》,《牯嶺街少年殺人》,《青梅竹馬》、《獨立年代》到《一一》,楊德昌已經得到了結論,少年在《一一》裡還是殺了人,台北故事說了這麼多年,結局依舊,世界不曾改變他的樣貌。然而這些年過去,楊德昌成了楊德昌,世界還是世界,而我還是我。

2017年1月6日 星期五

侷限

連續幾天我都會花一點時間看Master的消息,以及在youtube上看職業棋手的點評,因此昨夜失眠了。這個事件在圍棋界是個大事,2016年的年尾,橫空出世的高手擊潰眾多人類棋士。2017的開端,不過幾天的光景就以60比0的懸殊比數揭示人類對圍棋理解的淺薄。不過這樣轟動的消息似乎只在人工智慧和圍棋界掀起軒然大波,但在其他地方好像絲毫不起波紋。同樣也是這幾天我待在亞特蘭大參加數學會議,人們還是非常高雅地談論自己的成就,背後的這些風風雨雨好像對他們都不起作用。

Master或是AlphaGo最讓人驚駭的莫過於:『原來圍棋還可以這樣下。』是這樣本質性的動搖了人對於圍棋的理解。我感覺同樣的事情也將發生在許多地方。科學也好,人文領域也好,許許多多地方我們都太習慣於某種思考方式,某種制度,某種習慣,一直以來都安於『這樣做就是對的』想像,沒有其他的干預和事件來引發刺激,於是每日每日繼續同樣的慣性安於現況,做一些大家認為對的事情。AlphaGo擊敗李世石後我常想,會不會哪天也冒出個AlphaMath?然後發表一些驚世駭俗的論文,並指出長久以來大家對數學的理解跟圍棋一樣的表淺,到時候會不會輪到數學家說:『原來數學也可以這樣做!?』

系統化的另一個面相是僵化,許多東西變成好像不照既定的規則走就行不通,然而既定的規則並不意味著那樣做比較高明,不過是長久以來因習慣而壓出來的軌道。Master所帶來的震撼和啟示可以說是:強迫人們歸零思考,去想想事物的本質和開拓不同的可能。如果不這麼做,只是單純的把剪下貼上遞迴般地套用,那麼終有一天這一切會被AlphaXxxx所取代。

我們這一代可以說是沒有思想家的年代,學者們都太急於--或是被逼迫著--發表論文和著作,以至於無法好好思考,於是終究沒有孕育出綿長而深刻的思想,另外一方面因為制度的壓迫,學者們的想法和思考方式被壓縮在很有限的空間內反覆套用,而這正是AlphaXxxx所瞄準的,或許有一天會有AlphaPaper來生產/量產現在流行的論文。那麼該如何避免那一天的到來呢?我想我們不得不回頭去思考人和機器的區別,甚至該去了解思考的本質是什麼。更有甚者,得去重新想想人為什麼活著。

2017年一月四日,Master/AlphaGo以兩目半戰勝古力九段完成60連勝,從此,棋士不得不重新思考下棋的意義。由此出發,我想很快地每個人都得去思考工作的意義,乃至於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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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AlphaMath絕對不是我危言聳聽,Google真的在想這件事(DeepMath連結)。『數學家』們,你們要小心了。

2016年12月21日 星期三

Escape before it’s too late

從今年五月離職以來,我過著一個表面上在工作實際上在猶疑的生活。而今年最重要的事莫過於旭雲小妹妹的到來。三月二十八日她來了,然後我們開啟了一段奇妙的生活。日常最重要的事不外乎她的好吃好睡;最滿足的片段就是看著她拍手和笑。而當她安睡後,看著那張平靜的小臉,我的思緒開始在腦海中盪來盪去。我想著關於:什麼是重要的,人為什麼要上學,究竟要往哪裡去諸如此類不能簡而言之的問題。

先從人為什麼要上學開始吧。約莫九月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以前學生的訊息,希望我給她寫封推薦信,我表示自己已經離職了,不是很適合作為她的推薦人,但她的態度頗堅定,也不斷強調自己想要學習的意願,最後沒辦法,基於我對於『老師不能拒絕學生學習』的信念,答應跟她每周視訊五十分鐘,跟她討論各種問題。其中我的重點問題有兩個:學校是什麼?而人為什麼需要學習?這幾年教書的過程中讓我對這兩件事耿耿於懷,我發覺自己的理念似乎跟主流有極大的差距,所以希望藉由個別對談來實現我對美好世界的想像。然而與她的對話又再一次讓我感到現實阻力的巨大,答案是千篇一律的標準答案,不能說她說錯了,但也很難讓人滿意。

所以學校是什麼?今年我又重複了一次去年找工作的行程,書寫文件,投遞自我介紹,四處找尋機會,乍看起來是的確是天衣無縫,無可厚非。寫的文件美輪美奐,我都戲稱為作文比賽,寫著寫著我不禁想到,每個人的檔案勢必都是如此吧?但假如真是如此,人人都如自己宣稱般的天縱英明,天下無敵,這世界上究竟有什麼做不出的問題?到底有什麼教不來的學生?答案很明顯,作文比賽終究是作文比賽,與事實不符。但似乎沒有人在意,繼續在句子和文辭間斟酌打磨,深怕哪個字會忤逆誰的心意,在成為老師的過程都已經如此窩囊,我很難想像變成真正的老師後會是怎麼樣的需要妥協退讓。有個朋友去年開始執教,今年來看旭雲小妹妹的時候談到分數膨脹(A inflation,類比於通貨膨脹),她說沒辦法啊,系上的風氣是這樣,反正多給一個A少給一個A對老師又不怎麼樣,那就通通是A吧。沒辦法啊。

把找工作的事聯結回跟學生談話的事,不得不讓人懷疑這兩件事是硬幣的兩面。不管是學生還是老師都不太清楚學校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學習,我甚至懷疑大部分的人不曾有過這樣的困擾,上學為了拿學位,拿學位好工作,我的學生很誠實這麼跟我說。大部分人會這麼想也沒有辦法,現實指引了他們方向,他們可以很輕易地用身不由己來替自己辯白。再仔細想想我發現現在的教育體系--乃至於各種體系--多半由好學生所把持,好學生可以簡單地理解成求學階段處於優勢的一方,他們擅長在現有的教育體系裡取得優等,國高中時他們懂得念書考試,大學研究所時懂得與老師交往書寫論文,不管哪個階段他們都懂得如何達成分數的目標,無論是具體的成績或是抽象的計點,好學生總是可以像迷你豬找松露般的精準命中,以至於進入體系後還是以累積的分數作為評判人的標準,如果不能在每個階段滿足該階段的要求就是不合格,就是劣等。結論是不太有人想為什麼要有學校,為什麼要學習,但有一件事可以確定,要在競爭中勝出,要學會無論用哪種評判方式都要技巧性的壓倒敵手。至於得到了什麼,維護了什麼價值,都屬於可以忽略的部分。

什麼是重要的?柯P在競選的時候說:什麼是對的你難道不知道嗎?(聽說他最近黑掉了。)我很同意他的觀點,很多時候甚麼是重要的很明顯,但因為假設條件繁雜才讓人失去了焦點。如果明天就不在了,二十四小時內要多寫一篇論文,還是要好好地配寶寶過一個下午?對我來說答案很明顯,如果那個問題不是非回答不可,如果不解出來會死不瞑目,多一篇少一篇又會如何呢?妻的回覆也很誠實:但大部分的時候你明天不會就死掉了啊。所以也就日復一日沒有陪寶寶,而說好的論文因為長期的疲累最後也只能馬馬虎虎得過且過。大部分的結局是連一件事都沒做好。阿嬤九月來看旭雲小妹妹,有一天去散步的途上她說:你對三萬六千天有概念嗎?我說不太有,她又問,三萬六千天不大多吧?是不大多,我回答,她接著說:如果人可以活一百歲,那差不多就是三萬六千個日子。真是可怕的計算,舉例來說,我一不小心就花了一百天寫作文,而迄今一無所得,既沒有擴大知識的邊界,也沒有提出了不起的計畫;另一方面來說,因為被文章纏身,好好地陪寶寶的時間零零總總加起來可能沒有十天。前幾天寶寶又吐了,應該是學校環境不佳又被同學傳染病毒了,於是我毅然決然跟她娘親說,我們在家帶她吧,什麼是重要的,對我來說此刻很清楚。

另一個題外話是:知識是累積而成的嗎?雖然大部分的人認為是,但我認為不是。知識的增加和突破點的產生都是不可預期的,回顧歷史,人的努力固然重要,但是其他因素的配合也很重要,有一個說法叫做研究命。什麼叫研究命?簡單的說就是無災無難到公卿,運氣和機遇的配合讓人可以心無旁鶩的專注在某個問題上。如果生命中有太多的衝突和掙扎,那麼有的是藝術命而不是研究命,文章憎命達,太平順的經歷無法鍛鍊靈魂,而藝術需要的正是靈魂因掙扎而發出的光。另一個角度來說,現代人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總認為很多事非自己不可,因為是自己的關係才能證明什麼猜想,做成什麼大事,然而宏觀來看,應該說是歷史選擇了人,而不是人創造了歷史。

究竟要往哪裡去?《與安德烈晚餐(My Dinner with Andre)》一直是我很喜歡的電影,沒什麼劇情,就是兩個人吃了一頓飯,談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話,(大約111分鐘),從頭到尾就是說話說話說話,而有意思的正是對話的內容。其中有一段是這樣:

ANDRÉ: . . . And when I met him at Findhorn he said to me, “Where are you from?” And I said, “New York.” And he said, “Ah, New York, yes, that’s a very interesting place. Do you know a lot of New Yorkers who keep talking about the fact that they want to leave, but never do?” And I said, “Oh, yes.” And he said, “Why do you think they don’t leave?” And I gave him different banal theories. And he said, “Oh, I don’t think it’s that way at all.” He said, “I think that New York is the new model for the new concentration camp, where the camp has been built by the inmates themselves, and the inmates are the guards, and they have this pride in this thing that they’ve built—they’ve built their own prison—and so they exist in a state of schizophrenia where they are both guards and prisoners. And as a result they no longer have—having been lobotomized—the capacity to leave the prison they’ve made or even to see it as a prison.” And then he went into his pocket, and he took out a seed for a tree, and he said, “This is a pine tree.” And he put it in my hand. And he said, “Escape before it’s too late.

大意是我們正在建造自己的牢籠,並把桎梏視為驕傲。最後一句是:趁一切還沒太遲前快走。植物學家放了一顆種子在安德烈手上,我認為種子暗示著希望,要他帶著希望出走。然而在下一段卻又說:

Get out of here! Of course, the problem is where to go, 'cause it seems quite obvious that the whole world is going in the same direction. You see, I think it's quite possible that the nineteen-sixties represented the last burst of the human being before he was extinguished. And that this is the beginning of the rest of the future now, and that from now on there'll simply be all these robots walking around, feeling nothing, thinking nothing. And there'll be nobody left almost to remind them that there once was a species called a human being, with feelings and thoughts. And that history and memory are right now being erased, and soon nobody will really remember that life existed on the planet!

在一個下著大雪酷寒的晚上,我不猶得想起他們的對話:四周遊走的都是機器人,沒有感知,沒有思想,有一天歷史會被抹去,而沒有人會記得地球上曾經存在著生命。然後我問自己,到底是誰把我們便成了機器人?好學生?政府?還是我們,每一個置身於我們中的每一個人?我問自己,為什麼我們停止了思考?我認為從前的科學家,哲學家,都是為了尋找救贖而從事各種心靈活動,他們的思想正是為了對抗嚴酷的生活,不是為了得一個諾貝爾獎,賺一個億,而是讓自己的心有地方安置。我查了一下著名哲學家在Wiki上的條目,得到很有趣的訊息:

尼采:在徹底切斷他與叔本華的哲學聯繫、以及與華格納的友誼後,尼采的朋友所剩無幾。他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風格之獨特使他更被當時的主流所疏離,著作的賣出量也少得可憐。

維根斯坦:1947年,堅信「哲學教授」是「一份荒唐的工作」的維根斯坦從劍橋辭職,以專心思考、寫作。

然而這個年頭,有誰會願意追尋自己的意志而放棄優渥的社會地位和經濟條件?我想多得是寧可多生產一篇所謂好期刊上的論文去掙一點好處,也不願花一點時間與學生相處,或是思考教育的本質。或是再退一步,僅僅是執行思考這個動作。

沒辦法啊。真得是那麼沒辦法嗎?我認為『沒辦法』三字正正是我們逐步變成機器人的關鍵。這三字訣簡單好用,既不用負責任,也不用起身去幹點什麼,反正都是沒辦法。例如說環保好了,有一次去參加了一個關於環保的紀錄片放映,片子放完後人們很熱烈地討論關於環保的議題,然而桌上放的免洗餐盤,人們手上喝的是紙杯,『沒辦法啊,人手有限。』我可以想見這樣的結論。回到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對的你難道不知道嗎?』我相信大家都知道,但沒辦法啊,所以一切就歸了零。於是等到這些嘴裡講著沒辦法的人到了可以有所作為的地方,他們仍舊認為自己沒辦法,然後事情就真得變成了沒辦法,有辦法的人都沒了辦法,要如何教更沒辦法的人有辦法呢?杜甫在《秋興八首》中說: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遠流的註提到:這兩句表示對享富貴的少年時的同學的鄙視......『自』甚有深意。我非常同意。不賤的人只在意好的衣服漂亮的馬,社會當然好不起來,其他人自然好不起來。

我認為有感覺有想法的人是無法在現代生活的。生活已經被規範,被既定原則壓縮到了很緊緻,很有限的形狀,任何與之不相符的東西都很難融入。我問學生說,人為什麼要工作?她能想到的答案僅僅是過一個比別人更好的生活,能夠假日出出國,逛逛街敗一點名牌包兒什麼的。事實上她覺得我的問題很奇怪,人為什麼上學?為什麼要工作?大家不都這樣嗎?有什麼不對嗎?然而柏拉圖的理想國中指出:理想上,人不應該為了生存而勞動,應該追求別的價值。因此人為什麼要工作並不是一個虛設沒有根據的問題,事實上我認為這個問題大有必要,是每一個勞動者心中必有的疑惑。但是,如果抱著這種疑惑只會將自己陷入更難的境地。因為一切以價格為度量的年代並不允許這樣的思想存在,就像村上先生在《國境之南》中說的:

在我裡面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在中間性東西不存在的地方,中間也不存在。

在這個沒有中間性東西--如感情如思想--的年頭裡,徬徨、可能等這類中間地帶也並不存在。

2016年1月1日 星期五

祝福語

在一年的結束,一年的開始時究竟要說些什麼?兩年交替的時刻各種社群網站都被『新年快樂』洗版,一張圖片一句話可以涵蓋99%的發文,照片的構圖大同小異,不外乎幾個笑臉,燦爛的煙火,全家福,或是後製過的各種美圖;文字則是千篇一律的感謝,感恩,幸福,快樂,新年快樂。於是我避開人群壅擠的倒數時刻,在二零一六的早上重新想想此時此刻的心情。

其實我很不喜歡社群網站,那是個報喜不報憂,幸福假象洗捲的場所。雖然說社群網站的本質就是在分享生活中的芝麻綠豆事--當然不是什麼微言大義的不朽之功--什麼長篇大論,自省內省的話都不太適合在這個地方公開,所以久而久之,發發小確幸文就變成生活中的頭等第一件大事。這不對嗎?鄉民高高興興地貼貼小孩圖;嘴砲一下豐功偉業;小小的炫耀一下好棒棒錯了嗎?沒錯,事實上假如是鄉民們的成功勝利,我都與有榮焉,非常替他們高興,然而我看到地卻是生活優渥的人們鎮日得意洋洋自己的成就,家庭美滿,偶爾來段小資的多愁善感,過去一年來的經驗讓我對這樣的現象感到惶恐且不安。

經過社群網站神秘(且俗濫)的演算法,我的頁面上大抵只有兩種發文,一是好棒棒之炫耀文,二是憂國憂民之問/八卦文,雙方陣營的區隔也十分明顯,通常鄉民發的是二號文,而人生勝利組才發一號文。這真是有點顛倒,竊以為使用大量資源,憑著各種機緣發達的人不是該多發二號文嗎?因為他們更有辦法,更有發言權來改變這個世界,說的話更有人聽,因此負有更大的責任,不該是這樣嗎?很抱歉,現在看來越是人生勝利組越不理諳世事,越是魯,越是草根性濃的鄉民會挺身而出,會設身處地的替別人著想,會關心國家社會的事情。我常常問自己,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教育出了問題?家庭結構出了問題?還是整個社會價值都出了問題?這是個太難的發問,我找不到答案。

前幾天跟大學好友見了面,談到以前的自己,妻說以前的我時常忘記自己佔有的優勢,乃至於常抱怨『別人不努力』,或是愛說『連我都怎樣怎樣,別人竟然不能如何如何』諸如此類頗為幼稚的言論,好友昀聽了直點頭說對啊對啊,要不是跟我同窗這麼多年,有相似的背景,叫人怎麼忍受如此討厭的態度,真的,是讓人討厭的態度。發現自己在人生的大富翁遊戲中算是不錯勝利的現實大抵發生在這幾年,從私立學校到公立學校的過程裡好像才看到世界的另一面,才了解自己其實佔了很多便宜,享有很多不平等的資源,過去的際遇並不是因為什麼天縱英明,其實是許多運氣加上天的眷顧,奇怪的是過去的自己卻很難看到所處的位置,老認為是憑著努力而來。來公立學校的短短幾年,淺淺地嘗到了最小的資本主義,不過是這樣淺這樣小的資本主義都讓我驚覺剝削的厲害,資源分配的不均勻,甚至公平正義的失衡。人不是只靠著努力就能完成一切。這是過去一年來我最大的感想。

另一方面去年柯P的選舉對我衝擊也很大,從跟思想保守的人群在網路上對衝過後,我才直接感受到保守勢力的存在,第一次發現原來我也曾站在封建的一方,說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規範的術語,所謂的保守黨不是一群人,只要思想固化,腦袋停止運轉的時候人就會變成保守黨,最悲哀的是一輩子沒開過機,至始至終都是保守分子。保守分子正是喜歡穩定的人,安定,平穩,一帆風順是他們信奉的價值,正因為如此,人生勝利組才好發一號文,眼界所及都是自己的好處和利益,追求的無非是自身更大的好處和利益,其他的家國,社會,歷史都太大太複雜,變化太大,時不時就要與人衝突,要辯論,甚至要鬥爭,這樣的生活模式已經超出保守分子的想像力,因此他們選擇待在舒適圈裡過著舒服的小日子,日復一日在社群網站上散發著自己又快樂又聰明又成功的人生。

鄉民恰恰相反,恰好是日子太苦悶,所以周遭的問題差不多就是自己生活裡的大問題,如此一來跟社會議題好像更能無縫接軌。古代人是文章憎命達,現代人則是思想憎命達,太安逸的生活似乎會阻塞思考迴路的運作,我現在常在想:如果一直待在東岸,一直停留在無憂無慮的私校裡,我會不會看到自己的背面和優勢?我真得非常懷疑。所以環境之於人大矣,不走出樓無法看出樓高,在高樓上遙望地面再怎麼清楚也只是想像,唯有下了樓踏實地站在土地上,才能真正明白樓層的差異。

好友斌跟我說過一個過去的朋友思想突然變得極端起來,那時我不明白,現在的我會試著去猜測是不是他的生活裡起了什麼變化,是不是環境的改變使他看到了自己的背面,以至於無法忍受過去熟悉的一切。我是不是變得更憤世嫉俗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更無法忍受不公不平不正不義的事情,因此無法接受每逢三節時拜拜式的幸福文,時常在想,如果是站在對面立場的人看到這樣不食人間疾苦的發文究竟會做何感受?我不信鄉民們會為了權貴--各式各樣的權貴,如今權貴指涉的正是只專於自己的人--的好幸福好棒棒而感到歡欣鼓舞,鄉民們現在最流行的句型之一是『你不知道什麼什麼,因為你只想到你自己。』套在這個現象上也很合用:你不知道很多人過得不如你好,因為你只想到你自己。

那麼過節的前一晚究竟該如何選擇祝福語呢?昨晚熄燈前跟妻說,真心地希望台灣越來越好。如同寫給好友蕊的信裡提到:真心的希望台灣越來越好,不只是因為那是我遙遠的故鄉,更因為我發現自己跟土地的連結,還有好一些我的家人,朋友,所以好希望大家能越來越好,不用再徬徨,再擔心受怕,為了生活生計煩惱。不是說非要跟范仲淹一般,一定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而是希望自己在選擇分享的時候總會想到自身以外的事情;會關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群。唯有當每個人,尤其是享有更多資源的人,願意分享溫度給別人時,這個世界才會變得溫暖,光是靠著鄉民的嘴砲起義,這個世界是不會變好的,因為唯有當大家都幸福快樂時才會有真正的幸福快樂。

2015年10月2日 星期五

進步

昨天我停止follow一些人了。因為我不想再被各種奇形怪狀的奇葩文搞得腦子發煙。

一開始我想,只要停止follow一些保守分子,那麼一切都會好起來吧?事實上我錯了。今天還是看到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典型網路文。在PTT上鄉民還會自嘲是鍵盤專家,然而在社群網站上那些鍵盤專家還真以為自己是專家,說各種外行的話裝內行,嘴裡罵著保守勢力的種種惡習,但手中寫的卻恰恰在複製這些惡習。我突然理解到:原來所謂的保守,不是一群人,而是一團迷霧、一種習慣,保守是一個幽靈,沒有過去與未來,只要人們停止用理性對抗它,它就會漂浮在空氣裡,到處都是鬼影子。 

所以我問自己:怎麼樣才算進步?我以為自己在對抗保守勢力,然而有一天我會不會也成為保守勢力?變成該受批判的一方?PhD,在我的想像中意味著哲學辯證家,應該要能透過理性和辯證來取得更接近真實和真理的道路,至少透過反覆辯證能確保自己不落在所謂的保守勢力範圍,但今天我卻困惑不已,從前我以為年齡決定思想的模式,保守分子想當然耳是某個年代的人才會浸透著古怪思想,但最近諸多事證一再推翻這個信念。再來我以為受過高等教育,受過科學的訓練應該能破除保守的迷信勢力,事實上我觀察到的卻是打著科學的旗幟遂行保守與迷信,他們只是新的科學宗教,他們的教義、組織依然是保守年代產物的舊瓶新裝。 

今天我停止上某些網站了。我對自己感到失望,總以為要站在中間看兩邊的想法,那怕在我聽來是如何荒謬、如何荒唐,我都要為他們留一個餘地,畢竟我無法確定我自己是走在進步的前端,但我實在受不了每天的怒氣沖沖,想必是個人修養的問題,因此我選擇轉身,不再聽這些鬼故事,不再看這些鬼影幢幢。